除盗缉蝗
来源: 责任编辑:刘寅 2019年06月05 11:08:45
密州即今山东诸城。10月,苏轼一家乘马车赶路,行了两千余里,所见之景也由娇艳妩媚的江南,转为苍茫雄劲的齐鲁大地。这一年苏轼39岁,官升密州太守,从五品。古代当个地方官,被调来调去是很平常的事。难得苏轼一生跑遍大半个中国,无论到哪儿都能与那方水土结下深情厚谊。
杭州富饶,而密州贫穷,这会儿又赶上天灾。行至密州境内,道旁田园早被蝗虫吃了个精光。苏轼下车查看,正值心痛,偏那当地的官吏不识好歹,说什么“蝗虫来,为田地除草。”苏轼怒言:“将谁欺乎!”把那官吏骂了一顿。到任后,苏轼即刻亲自指挥扑灭蝗灾,并写信给宰相韩绛,一方面陈述灾情,求朝廷免了密州秋税,以济灾民;另一方面也大谈“手实法”的害处。这手实法,并非王安石变法中的一环,乃是荆公首度罢相之后,他的手下吕惠卿制定的。吕惠卿是个实实在在的坏人,所谓手实法,简单来说就是清查各户家产,收取其五分之一的重税。普天百姓早被熙宁新法搅得苦不堪言,眼下还如何受得了。目光所见,皆是百姓疾苦,凡心善之人,无不为之悲戚的。苏轼为官前半段,基本上都在和这法那法作斗争,好在那吕惠卿作茧自缚,所行的手实法不出一年便被废止。
既逢天灾,难免也要生出人祸。山东民风彪悍,后来的水泊梁山也起于此地。当然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而眼下密州的强盗不过是夺民钱粮的恶徒。苏轼打黑毫不留情,同时也讲策略。有因贫极而被逼为盗的,大可从宽量刑,但那穷凶极恶之徒,该杀头还得要杀。1075年春,京东转运使派来一支捕盗队,领头的是三班使郭啸。与其说是“捕盗队”,不如称其为“匪卒”,这伙人有恃无恐,专干些敲诈勒索之事。苏轼把郭啸找来,令他严管部下,那郭啸自恃有后台,反问:“我捕盗辛苦,太守何以横加指责?”苏轼气极了,暗中使人收集郭啸等敲诈勒索的证据,奈何走了风声,匪卒大多躲进深山里。若这群人当真变了强盗,那麻烦更大,怎么办?苏轼在家里转来转去,终于思得一计。他把马梦得叫来,问:“你可挨得打?”马梦得说:“俺从小习得棍棒,这身皮肉还是禁得住几下。”苏轼笑言:“这便好。”
翌日,苏轼升堂断案,一些百姓上来揭发郭啸等人敲诈勒索之罪。苏轼反说:“汝等所言证据不足,郭啸乃京东转运使倚重之人,他的部下自然不会鱼肉百姓。”一条汉子听了勃然大怒,上前把苏轼臭骂一顿。苏轼喝令“杀威棒伺候”,把那汉子打得皮开肉裂。密州城里霎时风传苏轼与郭啸官官相护。那郭啸听了高兴地手舞足蹈,连夜召回山里的部下,第二天一大早就领了众人赶往太守府,并送来几百两银子,要与苏轼“和气生财”。苏轼大喝一声,伏于四下的官兵悉数杀出,将这一百多名匪卒全部擒拿。郭啸挣扎着怒喊:“姓苏的!你居然算计我,转运使大人定会要你好看!”苏轼冷笑:“我已上书宰相,你那转运使大人尚且自身难保,更不消说你。”
郭啸彻底蔫气了。密州城内,欢呼四起,百姓高喊“苏青天”,把苏轼行“苦肉计”捉拿匪卒的事到处摆给人听。那挨打的汉子自然是马梦得了,这会儿他正敷了药,有滋有味地大啖苏轼送来的酒肉。密州穷啊,苏轼愿与百姓共苦,那酒肉在太守府里,居然成了稀罕物件,马梦得已多日不沾油荤了。
天灾人祸之年,乱象频生。苏轼各处奔波劳累,连着几个月不曾好好休息了。暮春之际,又传来一件痛人心扉的事,密州城外,一夜之间发现许多弃婴。苏轼飞奔过去,那密林深处,尽是孩子们的啼哭声。闰之与朝云哭着把孩子们抱在怀里,挨个儿哄着。尚未满月的孩子,两颊通红,小手轻轻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咿呀之语,或泣或笑,苏轼见了双泪长流,胸中或有怒火,但更多的是哀叹民生之艰。苏轼把弃婴全部带回太守府,命人好生照养,并下令密州城所有官吏紧缩开支,腾出钱来发放给养不起婴儿的父母,供他们一年所需。这样做的意思是,一年时间,维系着父母与孩子间的骨肉亲情就再难斩断了。事实也是如此,密州城外的弃婴就此绝迹,而太守府里常有父母抱着孩子前来感恩。唯有苏轼这般,从人之善性出发,才能得出这么好的办法。
到密州半年左右,各种公务差不多告一段落,苏轼小小设了个庆功宴,犒劳多日来为他不辞辛劳的属下们。所谓庆功宴,不过是有些酒肉吃罢了。其实苏轼平日里,没事儿就拉着通判刘庭式绕着密州城挖野菜。苏轼当官,几乎没有“官本位”的意识,富饶之地,他能与百姓共享,贫穷之乡,他亦能与百姓共苦。他俨然是百姓大家庭里的一份子,手中的权力不过是为百姓谋福罢了。太守与通判挖野菜,又成了密州城的一道“风景”,百姓们争相围观。都生着一双手嘛,靠劳动养活自己不是什么难事。
密州城外有常山,因祈雨常常灵验而得名。密州多旱情,苏轼也祈过雨,果真灵验,并在此修筑了“雩泉亭”。苏轼偶尔嘴馋了,也带些人往常山狩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豪放如苏轼,向来是男人味十足的,张弓舞剑,意兴大发,写下这首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他很满意,“今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齐鲁大地之上,谱下这首《江城子》,定是激昂的,令人胸潮澎湃的。可惜古时,多少绝美的旋律未能流传,实在是一件憾事。
在密州住的时间长了,对这方水土的风土人情也渐渐习惯了。苏轼心情不错,腾出手来修葺破败的官舍。城西北处有座废弃的楼台,南望常山,北面潍河,地势极好。苏轼差人修葺,并写信给弟弟苏辙,让他为其命名。此时苏辙就在济南,离苏轼比较近。苏辙建议叫“超然台”,“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十一月,台成,苏轼写下著名的《超然台记》,“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盖游于物之外也。”超然、超越,苏轼一生都在超越,即是处于苦难深处,仍“无所往而不乐”。何以超越?“盖游于物之外也”。昔日庄子曾言:“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中国古代文人,对“人与物”之感触与思索,比今时今日的我们更为深刻。
1076年中秋,苏轼和朋友们畅饮于超然台,心念身在济南的弟弟,写下了那首最富盛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十一月,苏轼移知河中府,又得启程了。十二月上旬,代替他上任密州的孔宗翰寄诗相告,苏轼回诗言:“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朱轮未及郊,清风已先驰,何以累君子,十万贫与羸。”这几乎是苏轼一生为官之写照。他为密州百姓办了那么多大事,仍觉“永愧此邦人”。“何以累君子,十万贫与羸”,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为官者都应效仿的。
苏轼在密州只待了两年多,十年之后,他出知登州,途经密州时,满城百姓悉数迎出,盛情欢迎这位老太守。“山中儿童拍手笑,问我西去何时还……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当晨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家中老小,扶老携幼,只为看上苏轼一眼。而当日被弃于城外的婴儿们,此时已经长大了,跪在苏轼脚下,感恩其再生之德。这样的场面,若好好拍成电影,不知要让多少人潸然泪下。如今的山东诸城,于2009年斥巨资重修了超然台,并常山一同成为东坡文化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