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于人曰浩然 ——忆作家张毅先生
来源: 责任编辑:蒋萍 2019年07月23 17:45:38
▲张毅生前工作照(资料图片)。
(一)
初识张毅先生,大概是1995年的暑假。
记得有一天,仁寿县文宫教办打电话通知我,赶到教办三楼会议室接受作家采访。我匆匆赶去,一进大门,就看见一位身材魁梧、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倔强地往楼上爬,到了三楼会议室,他把拐杖放在一边,一屁股坐在主席台上,郑重其事地拿出一支笔和大本子。
教办主任高淮池对大家介绍说:“各位校长,这位就是四川省著名作家、县文化馆文学创作员张毅先生,请张先生讲话。”他立即一只手撑着讲桌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各位校长大人,幸会!幸会!今天来,是按县委宣传部的要求,写一篇长篇报告文学《山野传薪》,讴歌全县教书育人的好老师,请大家多多给我提供素材,张某在此多谢了!多谢了!”言简意赅,大家就一一说开了,张毅先生就一一地记在本子上,偶尔也向讲述者提一下问,让人感到既轻松又亲切。
我当时讲了我们松林中心小学教师汪成忠的三个感人小故事,张先生连说:“感人啊,感人啊。”这篇报告文学很快就刊登出来了,后来还编成了一部书,我讲的三个小故事也被形象生动地写进了他的作品里。我十分惊叹先生的速记,我也第一次深切地懂得了真实的东西最感人,感人的东西是不需要刻意加工的。
张先生的这部作品写了100多位好老师、优秀教育工作者,它就是仁寿优秀教师的群雕像,一本群英谱。仁寿教育几十年长盛不衰,这部书的精神力量不可低估。
至今,我都还记得张先生开篇语引用的是庄子的《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二)
2010年,我做仁师附小校长时,我想请张毅先生写一个学校寄语,我怕他不允,就请他的老朋友秦海泉先生引荐。
再次与张毅先生见面,我倍感幸运。我向他表达了我的愿望,他爽快地答应了,但对我说:“我一定给你写,但不能改我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我写好后打电话你来拿,你觉得要得就要,要不得撕掉就是了,我绝不生气。”
过了几天,他果然来电话叫我去拿,我到了他家,看见桌上正放着用启功体打印出来的学校寄语《水珠•种子•雏鹰》,我说:“张老师,你还会电脑?”他说:“我哪里会呀,这是文化馆的袁泉帮我打印的。”我读完寄语,只觉得眼睛一亮,一幅诗情画意的景象便呈现在面前。形象的比喻,生动的语言,殷切的期望,句句都感人肺腑,我不得不佩服先生的功力老到深厚。我立即拿出准备好的稿酬红包,他连说不能多给,有个意思就是了,只从我给的红包中抽出六百元,其余的全部退给我,还说:“给六百,表示一下对我的尊重就够了。”
我把这篇寄语拿回去反复的吟诵,感觉结束语中的“这就是仁师附小,你儿时的乐园,小学的摇篮”一句,语义似有不通,怎么办?先生有言在先,不能改动一字。于是,我又找到秦海泉先生,与他商量,他也觉得这句是有点问题:“小学的摇篮,那不是幼儿园吗?”应该改为“成长的摇篮。”我们一起又去拜会张毅先生,说明来意,张先生欣然接受改动,高兴地说:“改得好!改得好!”。现在,精心刻在木板上的寄语悬挂在学校门口的墙壁上,每每进出,我都要仔细看看。
这样,随着交往的加深,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我又请他给我们学校的书画展写了前言,现在还贴在飞泉校区的“石鲁厅”的进门的墙上。他还为我们学校“七彩阳光体育运动会”开幕式写了解说词,其中的精彩部分,我们已镌刻在本部校区花园的文化石上,很有韵味。他为学校写的校歌:“在故乡的金马河畔,我登上一只童年的小船,老师教我荡起双桨,摇向神奇的天边……”这些诗一般的语言,都成为仁师附小值得传承的文化符号。
他为仁师附小获得仁寿县办学理念“十佳学校”所撰写的颁奖词和学校宣传语,我们经过讨论后,认为不太适合附小而没被采用,告知他,他没说一句不是,还诚恳地说:“尊重你们的意见。”他的心胸是多么的宽广博大啊!
刘明才校长托我请他写一个他们学校的《特校赋》,他欣然应允:“我就是一个残疾人,一定要把这个特校赋写好。”这篇赋把残疾孩子渴望阳光雨露,渴求人间真爱的心情,写得催人泪下,收到了特别好的效果。现在,这个《特校赋》就刻在特校校门口的文化石上,引来了无数人的交口称赞。
(三)
张毅先生于1938年出生在仁寿县的一个诗礼传家的农村家庭,三岁患小儿麻痹症,右腿瘫痪;初中毕业后辍学,当过25年民办教师,后调县文化馆工作,专门从事文学创作。
张先生非常博学,他的书房书柜里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据说藏书上万册,这些他都认真读过,有些还深入研究过。
他退休后只做四件事:读书、创作、吃饭、睡觉。他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张大千的关门弟子王永年先生的《飞天》。有一次和他聊天,他从“飞天”说到博大精深的敦煌艺术,说到引誉中外的张大千的趣闻佚事。说到大千的泼墨泼彩时,他情不自禁,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引经据典,但又风趣幽默,不常见的典故,他还给我解释,说明出处。我觉得,和他聊天,既轻松快乐又增长见识。
张毅先生的出名,是从写评论开始的。改革开放初期,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创作演出了一出方言精品话剧《赵钱孙李》,他为该剧写了一篇独特见解的评论文章,发表在《四川日报》上。文章很长,登了一个整版,好些报刊也作了转载,好评如潮,引起轰动。从那时起,他的创作热情便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且一发而不可收,文学样式也日趋向多样化方向发展。
张毅先生著述颇丰,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传纪文学《石鲁传》,长篇历史小说《火烧阿房宫》和《一代谋臣张良》,长诗《孤独的远行》,长篇报告文学《山野传薪》,文论集《艺术的品格》,诗话•传说•别传《月光下的苏东坡》,长篇纪实文学《千古一人虞允文》,仁寿文化读本《人文仁寿》,摄影报道《陵州千年石刻梦》等。
张毅先生既是写大作品的高手,又是写小作品的妙手。在诗词歌赋、散文杂文中,尤以赋文见长。他为仁寿留下了许多辞赋作品,如《仁师附小寄语》《特校赋》《仁寿一中赋》《仁里寿乡之歌》《黑龙滩赋》《牛角寨大佛赋》《虞公赋》《石鲁赋》《老梨树王赋》等,可谓精彩纷呈。
很难想像,洋洋大观的上千万字,竟出自一个只有初中文化,而又身患残疾,且因出身问题受虐待的人之手。一个字,一滴血 ,一句话,一串汗,谁解其中味?
他的作品畅销全国,粉丝无数,有不少粉丝从几千里赶来仁寿,就为和他见一面,聊会天,有更多的粉丝给他写信,他都要礼貌地回信。张先生很珍视友情,他最近十多年出版的作品,他都送我一本。有一天,他拿出他写的《火烧阿房宫》,我随口念出:“火烧阿房(fáng)宫。”他立即纠正我:“‘房’在此读‘páng’。”张先生真是个直爽的人。
(四)
我的好友,仁寿文化馆的副馆长袁泉,是张毅先生的崇拜者。有一次,我们说起张毅先生,他深情地回忆说:“张毅先生不只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他写有论高行健戏剧的论文,发表在《上海戏剧学院学报》上,他具有世界的眼光。后来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说明张毅先生的眼光、境界是高远的。”
我的另一位好友钟立德校长也是张毅先生的一个崇拜者,我们相处,总免不了要谈论张毅先生。他说:“我读高中时,张毅老师在城关民中教书,未有单独交往。因我班上有来自民中的要好的同学,我也和他们一起见过张老师。和他见面时,我也曾借机向他请教过文学方面的问题。那时,我们都认为,张老师是民中最厉害的老师,知识渊博,书教得好,文章写得好,还是一个音乐奇才。他不仅会作词作曲当指挥,还是个漂亮的男高音。每当城区学校文艺汇演,他‘操盘’的民中节目,总是独树一帜,特别出彩,时隔五十余年,我尚记忆犹新。”
钟校长还给我讲了张毅先生的一件趣事。
20世纪六十七年代,满井学校要排练一个大型文艺节目,他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就是节目负责人,来请他去指导。那个学生用自行车把他驮在后边,由于车速快,把他摔在了地上,而那个学生却骑着车跑得不见了人。过了一会儿,学生说:“张老师,坐稳点。”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张先生没人了,赶忙往回找。等找到张老师时,他还坐在地上,正在捂着摔痛了的腿。学生怕极了,而张先生只笑着骂了一句:“你娃娃跑得太快了,太粗心了。”爬起来,坐在自行车后面又继续前行。
(五)
张先生生活俭朴,他的生活标准是:住房,能不漏雨就行;衣服,能御寒就行;饮食,能饱肚子就行;出行,有根拐杖就行。他常说:“人要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至今,我还记得他给我讲的养生之道,如“心宜静养,身宜动养”,“锦衣玉食何足贵,粗茶淡饭分外香”等等。他举的好些证明例子,我都还记得。
他用的办公桌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油漆斑驳;他写的笔,还是老式钢笔;他不会电脑,创作都是用手写,而且他的右手指由于风湿有三根弯曲变形,握笔只靠拇指和中指,每写一个字都有些艰难,但他把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最看不起没个人涵养、没文化品位的人,谢绝一切莫名其妙的社会活动。
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幅文林二小李友宜老师给他画的像,他很喜欢。他曾高兴地对我说“李老师画出了我的精气神。”我想,他所说的精气神,大概就是那种文人的气质、气节、风骨、风采吧,是那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形象吧。
(六)
三年前,听到张毅先生逝世的消息,我非常悲痛,想见他最后一面,立即打电话给他的家里,电话无人接听,我马上跑到他家,见家门紧锁着,问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家人到哪里去了,很是遗憾。后来,才知道,他生前告诉家人,他死后不通知任何亲戚、朋友,不搞任何仪式,悄悄地火化了,把骨灰撒到大江大河中去。他生前就说过:“我从天地来,回到天地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老想起张毅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他残损的身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举手投足总在眼前摇来晃去。与他交往的往事也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叠映。于是,我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的老渔夫桑迪亚哥,历经九死一生,拖回了巨大的鱼骨;我想起了坚强的杰克伦敦,用《热爱生命》穿越了严酷的荒原;我想到了贝多芬,他用《第九交响曲》扼住了生命的咽喉;我还想到了苏东坡,在贬谪黄州经历“寂寞沙洲冷”后,以“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坦荡胸怀,完成了“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的人生超越;我还想到了奥斯特洛夫斯基、海伦凯勤、司马迁、曹雪芹……逆境之中不屈不挠,苦难之中毅然抗争,在自我救赎中实现自我超越。张毅先生与他们相比,何其相似乃尔!
夜不能寐,思绪如潮,于是我披衣下床,肃然提笔,为他写下了这样一幅挽联:“张扬个性峥嵘岁月写春秋实属大家风范;毅守本真锦绣诗赋传薪火堪称时代楷模。”把他的姓与名分别列在联首,是为了让我永远记住他。
张毅先生逝世已三周年了,回忆起他,我又想起了一幅画。
那是仁寿籍著名书画家冯建吴先生早年为仁寿县文化馆画的一幅《红松》的画。当时,文化馆两个管理人员怕保管不好担责任,出主意说,交给张毅老师保管才放心。他俩就把这幅画拿到张老师家里去,说明意图。张先生训斥他们:“你们还有担当没有?一幅画都不敢保管,推来推去,还能做什么?赶快给我拿回去,想一个妥善的科学方法保管好,这是冯老的墨宝,仁寿的一个文化符号。”他一生气,大家清醒了,还真想到了保管的科学方法。今年三月,这幅画在县文化中心展出,完好无损,品相极佳。
看到这幅画,我又想起了张毅先生的人生,张先生不正是悬崖上傲然挺立的那棵红松吗?
天地有正气,于人曰浩然。
张劲松2019年7月18日深夜写于世纪春天居所
(作者系仁寿师范附小校长。文章内容有删减。)
▲张毅家人曾向仁寿县档案馆捐赠手稿。(资料图片)
来源:东坡文化网 张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