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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坪,以及从这里走出的孙光宪(上)

来源: 责任编辑:蒋萍 2019年05月30 16:41:06

这是我第二次到向家的贵坪。十几年的时间,这个川西南浅丘区最为普通的村子,有不少变化,水泥路曲折蜿蜒,穿村过组,不再像以往一路颠簸,更好走了;山坳间竹林中,散乱着多为两层的农家小楼,房子更高大了。但偶尔才能见到数位年纪六七十岁左右的长者,似乎村子显得更老了。


向家贵坪,出仁寿县城东北,不到30公里。如今,只是向家下辖的一个行政村。但大概很少人还知道,从一千多年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开始及至后来的晚唐和五代,这个在今天看来仍属偏僻的村子却是当时的陵州治下五县(仁寿、贵平、井研、始建和隆山)的贵平县城所在地。而更少知道的是,距县城旧址数里外的庙沟湾里,还走出过一位从元、明、清代文学史上均占有重要一席,并被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辑录八十四首词作,毛泽东主席抄录过其《上行杯》的“花间词派”代表人物之一——孙光宪。


贵坪,地处龙泉山脉二峨山脚的偏僻之地,千年之前,何以走出孙光宪这位史上颇有声名的花间词派代表人物?十几年前,我就和仁寿县文化馆及作协的两位朋友一路颠簸前去探寻,只是因为当年资料的匮乏,个人阅读的浅陋,所得甚少。今年春夏,受社里负责文化副刊编辑的同仁鼓励,再次驱车贵坪,希望从旧址现场的寻访中,尽可能对贵平以及从这里走出的孙光宪做一些抵近和解读。


向家贵坪村,通往庙湾坳,孙光宪墓地的小路。


 

“天官坟”,一代词人葬地?

 

从成都经济区环线简蒲高速段眉山太和入口进入,一路向东,半小时抵达向家出口,在中岗与向家交界处的村道上蜿蜒前行数公里,千年之前的贵平县府所在地——贵坪村。


向家乡政府的文化干事王永根带着我们前往孙光宪墓地——“天官坟”。穿过浓荫蔽日的松林,山路曲折,野草芜杂,王永根与我们爬上一座高不过数十米的山坡。午后,阳光热烈,在山林的枝丫间漏下斑驳光影。半山,一块面积百余平方的缓坡台地,灌木丛生,茅草浓密。灌木藤蔓覆盖之下,没有墓碑,没有坟冢,唯有一个坍塌的空洞,洞口墓石隐约可见精巧的镂刻花纹,显示出这块墓地主人远非普通乡民的独特身份。


坡下,一位七十余岁推车劳作的老者经过,寻访和交谈由此展开。老人名叫向永福,已经76岁,身体黑瘦,但精神矍烁,一直居住在贵坪村。从老人更年长的父辈祖辈口口相传的记忆中,以及老者少年和青年时期对“天官坟”直接的印象中,关于孙光宪墓地的过往迹印逐渐清晰。


在向大爷的记忆里,这座坟墓比一般的坟冢明显要大得多。据先前的村里老人讲,这是从贵平走出去在外做了一定官职的孙光宪墓地。至于这位同乡曾经的官职到底有多大,到底有何成就,久居乡间,只事稼穑的乡民也不甚清楚。大约只因他在朝廷做过官,自然就被当地的百姓叫做了“天官坟”。


少年时,当地的父母经常告诫孩子,少去山上的“天官坟”附近转悠,吓唬说里面可能有弩箭,很是危险。20世纪70年代以前,松林荒草之下,“天官坟”经历千年风雨,在山间悄然存在。


孙光宪墓地——天官坟就在这片翠柏光影的半坡台地之上。


因为一次偶然,“天官坟”的命运在1971年初春发生变化。这一年的春节过去不久,准备春耕的农业社员在半坡的台地研磨肥料,却不小心把“天官坟”的墓顶石板磨穿,地上忽然露出一个黑豁豁的洞口,让劳动的社员们大吃一惊,不知所措。有好奇且胆大的村民搭着木梯,下到宽大的墓室之中想一探究竟。当时,墓室底部淤积着尺余深的泥土,墓室两旁阶台上各立着几个尺余高的彩色陶俑,其余中空无一物。迷信的村民怕沾惹晦气,用锄头将陶俑一一击碎。墓中两三米长的柱石和梁横倒是有用,被截成几段,抬到山脚砌做了生产队保管室的基础。


孙光宪墓地——当地民众口中的“天官坟”墓门上刻有精巧的花纹。


据向永福回忆,当年下到墓室的目击者说,能够进入墓室有两间,近山的一面还有一些宽大的石板,石料做工很好。他们用钢钎敲击,石板发出空空声响,不知深浅,似乎石板背后还有墓室。村民突然感到害怕和恐惧,于是放弃了继续的挖掘,退了出来。


旧时凡为高官或显赫人家,其逝后安葬的墓室规模一般都比较讲究与生前大致相称,往往可能有几进、几室。以孙光宪当年曾经蜀地、江陵为官的经历,其墓室大概也是如此。想来也是庆幸,或许正是当年村民的敬畏和胆怯在不经意间保护了“天官坟”的正室,被他们破坏的大概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在原生产队保管室附近村民房屋的阶沿边,我们找到一块尺余见方的残缺石板。石板上清晰可见“贵”“林”“孟”“之坟墓”等字,其余数字因磨损而模糊难辨。听向永福讲,这些石板就是当年被村民打碎的“天官坟”墓碑的一部分。


孙光宪,公元895年出生于陵州贵平县,字孟文,963年客逝于湖北黄州。从残存墓碑零散的碑刻来看,一生大多在外漂泊,去世后叶落归根,孙光宪返葬于岷峨山下的贵平老家也是可能的。但黄州至陵州,交通不便的千年之前,路途遥遥,“天官坟”更大可能或是其衣冠冢而已。


不过,我个人倒是愿意相信他是归葬于此的。


 

岷峨山下,孙家有子初长成

 

贵坪村小,距“天官坟”不到两公里之地,也在半山。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是一个叫贵平寺的庙宇,后来被当地征用改做当地义务教育的村小学。曾经的小学因地理位置偏远和学生纷纷进城入镇,这里被附近村民买下建成了一座的院子。院子旁边,原是向家祠堂,尚还遗留一面石板墙和几段朽坏的木挑梁,陈旧而破败。


贵坪村的副书记向建明回忆,在贵坪小学旧址前,有几棵很大的柏树,需几个人合抱,文革中被毁。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学中的院子和天井都在,印象中有一高一低的两个院坝,院坝的堡坎都是用一些粗大的条石垒筑的,表面不平整,似乎有些凸凹镂刻的花纹和铭刻的文字,只是因风雨侵蚀,字迹和图案已经模糊难辨,不知年代几何。


贵坪村小旁,枝丫横陈中遗留的石板墙和木挑梁。


站在贵坪小学树下,起伏的山丘环绕下,是一片相对平缓开阔地,数十米的河流蜿蜒而过。贵坪小学顺破而下,不远处原有座老石桥,桥墩不高,有五孔桥洞,桥头有雕刻的龙头。只是,以往的五洞桥因河沙淤积而湮没不用,在老桥下游的百米处,建起新的河堰。向建明书记和村里的一些老者讲,从他们记事起,在贵坪小学周边,常能看到厚厚的残砖瓦砾,以及一些残缺断裂的粗大柱石。河道旁的田地里,村民耕种田土时还经常挖着碎瓦片。附近,还有个被当地喊为拴马沟的地方,据传就是当年往来人群拴马停驻之地。


史料记载,从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陵州治仁寿、贵平、井研、始建和隆山五县。贵平,一直到公元1170年的宋代,虽有多次反复,但均有县制。站在贵坪村小下平缓的开阔地,镂刻文字和花纹的柱石,多处分布的残砖瓦砾,以及拴马沟的老地名,似乎都在牵引着踏访此地的我们的思绪,向这个千年以前的贵平县址以及从这里走出的一位文化名人的成长逶迤穿越而去。


唐昭宗乾德二年,公元895年,二峨山下,贵平县府附近的庙湾山坳里一个普通农家,孙光宪在这里出生。虽然数代都是世业农亩的寒门,但父辈们依然对孩子们寄予着耕读传家的朴素愿望。


少年时的孙光宪,从小就十分好学,天资聪颖加上日积月累的勤奋苦读,他的学识日见长进。但是,如果他生活的庙湾只是一个远离文化的僻远乡野,那么村中塾师和乡贤的学问和水平自然是有限的,乡间能够找到供孙光宪阅读的藏书估计也是寥寥。


不过,好学的孙光宪是幸运的。庙湾坳数里之外,就是当时的贵平县府。作为县府所在地,这里既是贵平县的政治中心,想必当然也是当地经济和文化的集聚之地。我们可以做这样一种猜想,孙兴宪是否在经过最初的发蒙之后,走进过县城里的某个学馆,跟随更有功底的先生接受了更为严格的训练和指点。也许,也正是在这里,孙光宪的学识和视野逐渐打开,开始萌发出了走出庙湾坳,面向更远地方的期冀和梦想。


应该庆幸,少年的孙光宪的出生和成长之地,与贵平这个县府如此之近。缺少贵平的滋养,孙光宪很可能也同其他乡间的许多读书人一样相差无几,最多成为一名稍有天赋和才气,开馆授学的乡村先生而已。最终仍然经不住岁月的磨蚀和乡村视野的局限,但最后依然泯然众人。



蜀中秦陇,辗转游历求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纵横游历中增加生命的厚度和学识的深度,一直是古代传统文人心中永远的诗与远方。孙光宪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于寻找更好生计的基本考量,还是追求更远发展的理想追求,少有所成,不过十几岁年纪的孙光宪告别家人,从贵平出发,翻越横亘在家门前,连绵的岷峨山脉,负笈远行,开始了自己青年时代的游学生涯。此后十几年,辗转游历,访问求学,这是孙光宪生活的基本状态。


孙光宪传。


东往资州,北上成都,孙光宪以文会友,不仅结识了当时蜀中一些较为有名的文人前辈,同时也得到了他们的悉心指导。特别是在成都游历期间,当时在前蜀国担任官职的牛希济、毛文锡等功底深厚的前辈有过相互的往来唱和。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孙光宪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在诗词上开始崭露头角。


不过,成都向来以“安逸闲适”闻名,即使在千余年后的今天也是如此。因秦代李冰开凿都江堰之功,成都平原成了富庶的天府之国。至唐代,成都平原经济更为发达,物产更为丰富,再加上地处盆地,四周的崇山峻岭将它与外界分割开来,这样的地域环境很容易使得当时作为前蜀政权国都的成都成为一个以生活闲适著称的地方。


晚唐时代,地方割据造成社会分崩离析和飘摇动荡,让多数文人早已经少有建功立业的理想,而是在貌似闲散和安逸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醉入花间。长时间与毛文锡、牛希济这些寄身前蜀朝廷的官僚文人交往唱和,孙光宪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十五年来锦岸游,来曾何处不风流,好花长与万金酬。

满眼利名浑幸运,一生狂荡恐难休,且陪烟花醉红楼。


这是孙光宪所做的一首《浣溪沙》词,应该记录的就是他早年在蜀中、成都生活的一些大致真实。但是,这种生活似乎又并不完全是孙光宪内心真正的全部追求。狂荡颓废的外形之外,孙光宪其实心有不甘。在另一首《浣溪沙》词中他又这样描述:

落絮飞花满帝城,看看春尽又伤情,岁华频度想堪惊。

岁月岂唯今日恨,烟雾终待此身荣,未甘虚度一平生。


文字中,强烈地透露出孙光宪不愿意虚度年华,而是十分期待能够建功立业,兼济天下,有所作为的抱负和理想。


后来的经历和成就证明,孙光宪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著述颇丰的学者,同时也是是一个思想敏锐深刻、精明干练,颇具治事能力的官员。只是,时局的动荡,社会的风气,蜀国蓉城的大环境都是如此,一个初出庐,来自偏远乡下,没有任何根基的文人来讲,天地之间似乎还暂时没有孙光宪能够施展才能的舞台。


一方面是现实生活的狂放颓废,另一方面又是内心深处的自我挣扎,无可奈何。成都十五年,孙光宪大多就在这样一种矛盾交织的心理中度过。


也许是厌倦了蜀中这种颓废的生活,孙光宪选择离开,向北翻越秦岭,开始在秦陇一带,也就是今天的陕西凤县和甘肃天水一带,开始在山水之间的游历生活。


动荡时局之下,西北秦陇的地理和生活条件当然远不及蜀中,孙光宪的秦陇行走无疑也是一趟艰辛的苦旅。但是,远离蜀中的生活的安逸闲适,内心上的狂放颓废,西北边地别样的风物人情或许倒是让孙光宪内心抑郁得到某种舒展和放松。


游历途中,孙光宪不仅详尽地领略了秦陇一带的风土人情,在陕西凤城东谷一带,他还摒弃传统文人的斯文与清傲,与当地的山人道长以及土匪强绅互相往来。虽然这段游历的时间并不是不长,但对孙光宪他个人来说,应该说是收获颇丰。西北的粗粝和蜀地的闲适为孙光宪后来的著述和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接地气世俗生存的切身体验也逐渐磨砺和开阔了他处世治事的见识和胸襟。


接近而立之年,家乡蜀地和远地荆南,已经开始为心智、学识与经历都逐渐成熟的孙光宪,展开一个可以施展才能的舞台。